不对。
太师府若真心想救他,何至于亲自遣人,此案重大,如今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,他今日要是出了这牢门,城中必定大肆搜查,太师府就不怕沾上麻烦?
他心中一紧,还没来得及回头,下一刻,脖颈间传来一道剧痛,拇指粗的麻绳紧紧扼住他咽喉!
“不——”
他的声音消失在昏暗刑狱中,双手拼命去够颈间绳套,疯狂踢蹬双腿,试图摆脱对方的禁锢,然而这力量在对方手中弱小得可怜。
他甚至看不到对方的神情,眼泪惊惧从眼眶中涌出,他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,他拿了陆家的信,太师府纵然不肯出手相助,但信还未出现前,他们怎么会贸然灭口,就不怕那信传得到处都是?
颈间的力道越来越大,他渐渐感到窒息,他泪流满面,想要求饶,想要尖叫大喊,叫醒这牢中其余人,哪怕是一个人也好,然而他发不出一点声音,只能绝望地感觉到自己生机在一点点溜走。
他后悔了,他不该去招惹太师府,他不该去拿那封信,更久远一点,他不该在那个姓陆的小子找到他时,第一时间生了贪欲,与戚家通风报信。更在收到举告时,把对方收入牢中,施以极刑。
那个小子,那个姓陆的小子,他叫什么来着?
许是生机慢慢流逝,他视线开始变得模糊,而在混混沌沌的暗色里,他看见那个人。
少年一身旧衫,掩不住的资质丰粹,一双眼亮得灼人,像是含着怒火。他拦住他的轿子,把那些证据一一指给他看,他从千里之外的小县车马渡水而来,跪在他眼前,请求他说:“求大人,还我姐姐一个公道!”
他那时正忙着赶去应酬酒局,本不耐烦应付,却在听到“太师府”三字时戛然而止。
太师府啊……
那可是求也求不来的人脉。
这样一份人情送上去,日后官路何愁不通达。他盘算着能借此获得多少好处,看不见那少年的眼泪与激愤。
不就被人玷污了清白,不就是死了个女人,不就是个教书先生家……
何至于此呢?
平人与官家争,到最后苦的只是自己。他看着少年挺直的脊梁,心中思量,果真是读书读飘了,不知人间疾苦的呆书生。于是他亲切将地上人扶起,怒道:“如此嚣张恶行,放心,本官必还你姐姐一个清白。”
转头就将此事告知太师府。
然而那少年竟有几分机灵,不知从哪知晓他的打算,竟在眼皮子底下逃走。他已对戚公子夸下海口,必须得给个交代,不得已张贴悬赏告示,苍天有眼,竟真叫他等到了人。
少年的叔叔又将他送了回来。
只为了一百两的赏银。
他望着昏睡的人,如瞧见失而复得的宝藏,心中得意,看吧,平人就是如此,给他们一点点甜头,兄弟阋墙,至亲反目,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。
他把姓陆的带回大牢,他原本已记不清对方的模样。于他而言,那少年是他官路上的垫脚石,是他搭上太师府的投名状,是草芥,是蝼蚁,是微不足道的一切。他从没将这样低贱的人放在眼里。就算他们陆家一门加起来,也不过是几条卑贱生命。
翻不出任何风浪。
只要他想,他就能轻易而举给足对方苦头吃。
然而不知为何,弥留之际,他竟清清楚楚看到了对方的影子。
少年站在自己面前,昏暗囚牢中,破旧衣衫遮不住清隽风骨。
范正廉一向不喜欢读书人,他讨厌读书人的清高,讨厌他们自命不凡,讨厌在这些人的衬托下,浑浊不堪的自己。
那少年即将被套上绳索,死命当前,仍面无惧色,只平静道:“天地无私,果报不爽,久滞之狱,终有明断一日。”
他看向范正廉,眼中轻蔑不掩:“范正廉,你会有报应。”
你会有报应。
他张大嘴巴,双手徒劳在空中抓握几下。
“喀——”
有轻微的断裂声。
紧接着一声闷响,有什么东西被抛掷在地,激起一小捧灰尘。
有人踩着干草走过,地牢重归寂静。
唯有地上人如死狗般躺倒在地,囚服镣铐,歪着的头正对地牢高墙处小窗,瞳孔睁得很大,映出月亮灰淡的暗影。
月亮从枯败的眼睛里流出来,流过盛京坊间酒楼间时,便褪了一点死气。
仁和店里,夜里热闹得很。
酒楼里座无虚席,人声鼎沸,杜长卿招呼众人在桌前坐下,望着一桌子酒菜叹气。
八月十五的酒席,九月才得空吃。好在虽无月可赏,菜肴犹在,也不算浪费。
隔壁间食客正谈起近来贡举舞弊案,说起死而复生的传奇儒生,说起最近京中关于太师府莫名的传言,最后,说到了那位曾经美誉满身、如今锒铛入狱的详断官。
“那范正廉当初在盛京可是春风得意,短短几年做到审刑院详断官,我还以为他仕途还得再往上升一升,谁知道啊——”
“所谓荣枯贵贱如转丸,风云变幻诚多端嘛!”
“可不是,你以为官场就是搭梯子往上升啰,一个不小心,没爬稳当,摔死了也不知道!”
那些沸腾的谈论越过席面,钻进陆瞳耳中,她不动声色听着,神情微敛。
她让人在祁川家中附近传言,说朝中近来打算倒查贡举舞弊一案,祁川心虚之下,必会自谋生路。而最好的生路,最稳妥的办法,是让范正廉没法再开口。
她想借祁川的手杀人,未曾想祁川也是这般想的,更没想到祁川将太师府的传言散播开去。
这实在很妙。
不管太师府对此事作何感想,被“损害”了声誉的戚家,势必不会放过范正廉。范正廉的下场可想而知。
范正廉以赏银诱惑刘鲲,使得陆谦被亲眷背叛。如今她便以利益诱惑祁川,使得范正廉被部下背叛。
范正廉将陆家一门的性命做投名状攀附太师府,她便诱惑祁川,让祁川将范正廉的性命当做投名状攀附别家。
范正廉让陆谦尝尽牢狱之苦,她就让范正廉也在狱中为囚。
贡举案之前,陆瞳见过刘鲲,知晓范正廉对陆家所犯之罪,银筝问她:“姑娘准备如何?是打算下毒,要了他性命么?”
那时陆瞳回答:“他是官员,杀他太麻烦,我有别的安排。”
她不打算直接动手。杀了范正廉,他还是清清白白的青天大老爷,说不准还有百姓为他身死叹息扼腕。
范正廉想要仕途高升,她就让他官星绝现,他想要美誉清名,她就要他声名狼藉、人心散尽。
要他苦心孤诣经营的一切皆成泡影,要他范正廉所投诚之人,亲自送他上路。范正廉眼中陆家一门如草芥,她便要他体会在更高位置的人眼中,他也不过一草芥而已。
杜长卿嚷道:“好好的中秋宴,现在月亮都不圆了,吃着没滋没味的,真是血亏。”
陆瞳转头看向窗外:“有吗?”
杜长卿:“没有吗!”
已过了十五,月亮不如先前团圆明亮,像把薄而锋利的铡刀,闪着银光悬在天上,要把世间的冤屈斩碎。
四周热闹厅堂里,食客于席间觥筹交错、举盏尽欢,不知恭贺什么好事发生。
陆瞳低头,远处天边的月落便落进酒盏,荡起一点涟漪。
“我倒觉得今日的月亮更美。”
她举杯,含笑将杯中酒饮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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