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间阒然无声,鸟兽虫鸣空渺。
戚玉台望着眼前宛如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人,一瞬间莫名心悸。
女医官浑身鲜红,一双眼死死盯着他,凶光毕露,似恶魂冤鬼,即将来向他索命。
戚玉台下意识后退几步。
面前护卫立即挡在他身前,戚玉台回过神,气急败坏道:“愣着干什么?还不赶紧拿下!”
陆曈本就力竭,须臾间被护卫扭着身子制住。
戚玉台跑向树下不再动弹的灰犬,不敢置信地喊了一声:“擒虎!”
朝中暗流,纪家虽不站队,却并非无足轻重之小人物。加之今日林中遇刺,他本就兴致不高,再看戚玉台这般给自己添麻烦之举,便觉出几分不耐。
戚玉台再次叩首:“请殿下做主!”
紧接着,有人翻身下马,一只胳膊从她身后伸来,牢牢托住她即将弯下的脊梁。
风静静吹过密林,四周风声静谧。
无可避免。
可眼前这人是谁?
是戚玉台!
这么多人一齐保下了陆曈。
在过去那些年里,在落梅峰,痛苦难当时,她曾无数次的呼唤过家人的名字,她想着要是爹娘在就好了,陆谦在就好了,陆柔在就好了,但她知道他们不会来。
陆曈害死了他的狗,纵然只是一条狗,那也是戚家的狗。
金显荣偷偷看了一眼陆曈。
她猝然回头。
“纪医官言之有理。”
陆曈道:“戚公子畜养狂犬杀伤人,当以过失论责。而我斗杀恶犬,按《梁朝律》并无过错,不应问责。”
浑身上下都是猎狗撕咬的伤口,一动就是伤口撕裂地疼,她面无表情,一步步走到树下灰犬的尸体前。
戚玉台霍然扭头,就见林间自远而近奔来一行马骑,最前方呼喊的那个女医官快步朝着陆曈跑来,众目睽睽下喊道:“陆曈——”
“哦?”
“别跪。”
林丹青一听就慌了神。
那人不是驾部郎中的人却偏偏将陆曈哄骗走,其心实在可疑。恰好正逢常进随着太子的马骑下山,林丹青将此事告知常进,常进也不敢欺瞒,元贞本就怀疑山中混入奸人,闻此消息便让班卫在附近搜寻,可有奸人下落,想要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——让他在猎场遭猛虎袭遇的罪魁祸首。
她看向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那位太子,宛如最后孤注一掷,目色灰败而冷漠。
众人闻言,朝树下的猎虎尸体看去。
反正这里都是“自己人”,权贵间总是互相兜底,今日发生之事,未必会传到外头,就算传出去,多得是“自己人”作证。
打鸟的被鸟啄瞎了眼睛,他今日是想给戚华楹出气,是等着看擒虎将陆曈撕成碎片烂泥,未曾想她活着,擒虎却死了。
他们要跪无数人,要对无数人低头,比起性命,尊严算得什么?
不值一提。
戚玉台转过头,仿佛很退让似的望着她。
不曾想这个时候了,林丹青还会冒着得罪戚家的风险为他说话。
一个个的,竟都来为陆曈说话。
林丹青说的没错,对他们来说,尊严不值一提,将来跪的人还很多。
陆曈看着看着,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。
林丹青忍不住道:“可的确是护卫将陆医官引走,陆医官,”她低头问陆曈,“你怎么会在此处?”
他面露羞惭:“玉台罪该万死,未曾护好擒虎,此行之过,自会向太后娘娘请罚,然而毁坏御赐之物……陆医官也罪责难逃,请殿下做主!”
一语落地。
灰犬凄惨死状令人胆寒。
戚玉台一指陆曈:“擒虎,就是死于她之手!”
平人受罪,平人道歉,在权贵眼里天经地义,已是十分开恩。
不对,不是似血,那根本就是血。
偏偏今日纪珣在场。
临出发前,为免山上走失,陆曈带了一罐用来做路途记号的灰粉,当时还被林丹青笑言太过谨慎。
戚玉台望着她,佯作悲戚的眼里满是恶意。
他知道这样不对,他知道这样已有损他过去人前形象,就算回到府邸,父亲也一定会责罚。
狗尸一片狼藉,血肉模糊令人作呕,唯有脖子上那只金光闪闪的项圈依旧灿烂,彰示着主人显赫的身份。
陆曈忍不住想要拒绝,被林丹青暗暗拉了一下袖子,对上她担忧的眼神。
“玉台请陆医官对擒虎嗑三个头,此事就算了。”
没有人会来救她。
就在双膝即将落在地面时,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突兀的马蹄响,一同传来的,还有人冷漠的声音。
果然,戚玉台眉头一皱:“陆医官这话的意思是,是我故意将你引至此处,让擒虎扑咬你?”
竟拿他父亲说话。
陆曈?
陆曈看向戚玉台。
躺在林丹青怀里的陆曈也抬起头。
元贞神色动了动。
陆曈一怔。
戚玉台眼中闪过一丝得意,随即怒道:“本公子不知你们说的那个人是谁。可我们戚家的名声也不是能随意诋毁的!再者就算不提此事,擒虎可是真被人害死了!”
戚玉台脸色一沉。
林丹青跑到陆曈身边,见她满身是血,惊怒不已:“我见你迟迟未回,还是不放心,又看到你留的灰记……”
“不妥。”
常进似怕她犯倔,只盼着尽快息事宁人,催促道:“陆医官,还愣着做什么?”
这话落在戚玉台耳中分外刺耳。
思来想去,下半身还是比下半生更重要。
耳边忽然浮响起上山前林丹青对她说过的话来。
他原以为陆曈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医女,不过是凭借几分姿色勾引了裴云暎,才让华楹伤心。但现在看来,她比他想象得要厉害的多。
陆曈微微一怔。
这话说得很有些意思,常进一听立刻心道不好。
“简直荒谬!”
陆曈就躺在林丹青怀中。
他的话不能说全无轻重,至少比那些废物医官重要的多。
陆曈竟然能杀了他的擒虎!
他还记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睛,血红的、阴冷的,宛如盯上猎物的野兽,重重都是杀机。
元贞这番话已没有转圜余地,至少今日,他不可能如愿以偿。
她衣袍染血,披头散发,脸色苍白如纸,唯有唇色嫣然似血。
这是在暗示戚玉台不可纠缠。
“你怎么流这么多血?”林丹青扶着陆曈,“我这里有止血丹,快服下——”
人不如狗。
他往说话人那头看去,说话的人叫常进,一个看起来很是平庸的中年男人,见他看来,忙低下头,躲闪着目光,很有些畏惧模样。
既然不能用擒虎杀死她,就用盛京的律法杀死她,毁坏御赐之物的大罪,是要掉脑袋的!
四周杳然无声。
“可笑!”
戚玉台心中一沉。
青年当是从外头一路疾驰赶来,衣袍微皱,扶着她的手臂却很有力,将她扶好站起,让她倚靠在他身上。
短暂的惊讶后,戚玉台把脸一沉,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林丹青搀扶着她,慢慢站起身来。
陆曈的视线落在地上猎犬的尸体上。
这个纪珣仗着一家子学士,很有几分清高自傲,从来独来独往,没想到会为陆曈说话。
没人会为她说话的。
“你看它脖子上戴的那个金项圈,我都没戴过成色那般足的,这世道真是人不如狗呐。”
戚玉台仍是不甘,还想再说话,又有一人开口:“说得也是,戚公子,太师大人慈悲心肠,年年施粥赈济贫民,广积福德,不如网开一面,饶了陆医官一回,陆医官也被猎犬重伤,也是知道错了。”
两边护卫正要动手,忽然的,有大片马蹄声传来,伴随着女子惊呼:“陆医官——”
这位柔弱的、简直像风一吹就能吹倒的女医官,能杀死这样一头凶猛恶犬?
它能把她撕得粉碎。
努力按下心中不甘,再看一眼地上擒虎尸体,戚玉台再次拱手:“殿下发话,玉台不敢不从。其实玉台也不想为难陆医官,只是……”
他是在狩猎路上遇到太子下山的马骑,听说山中突现猛虎后,立刻察觉出不对劲,跟在太子的马骑后一同回山下,一路遇到的还有二殿下、四殿下、枢密院的严大人等一众官员,此刻都渐渐围拢过来。
他实在不想趟这趟浑水。好容易与戚玉台亲近几分,就要因这几句话打回原形。
她抬眼,戚玉台站在灰犬身边,目光隐有得意,似乎已察觉到她对下跪磕头这件事是多么屈辱,是以越发来了兴致,想要看她痛苦模样。
太子的储君之位不稳,陛下态度耐人寻味,太子与三皇子间暗流涌动,纵然他不晓朝事,却清楚如今太子与戚家是一条船上的人。元贞总会站在自己这边……
戚玉台打了个冷战,心中蓦地冒出一个念头。
被灰犬咬伤的裂痕似乎在这时候才开始慢慢显出疼,陆曈恨得咬牙。
纪珣神情平静,“只是一牲畜。”
想要摧毁对方的冲动。
她死死咬着擒虎的喉咙,才会让擒虎挣脱不得,最后被她用簪子在身上留下数十个血窟窿。
四面都是权贵,四面都是高门,唯有她布衣小民、低贱平凡。就连地上的那只狗,在那些人眼中,也比她高贵一筹。
至多只是医官院的那几个迂腐医官。